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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唯物主义何以超越虚无主义?——从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一个论断谈起

  虚无主义总是与现代性不可避免地结合在一起。施特劳斯把虚无主义当成是一种特殊的德国现象;尼采把虚无主义看成是“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海德格尔则认为,“虚无主义乃是欧洲历史的基本运动”。在海德格尔看来,虚无主义首先指向现代的一项基本事实,即欧洲历史扩张为世界历史,而这种扩张是灾难性的,因此,研究虚无主义其实就是研究当代人自己的“地位”和“处境”。在当代中国的语境中,随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加快,虚无主义在中国已经初露端倪,虚无主义的问题引起了国内学者的高度重视,马克思主义如何应对虚无主义成为这个时代的新课题。然而,当我们谈论马克思主义如何应对虚无主义时,首先遇到的问题是海德格尔的一个判定——“马克思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致”。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这个判定可谓是一个典型的“个案”,通过这一“个案分析”,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和虚无主义的本质区别以及历史唯物主义如何超越了虚无主义。

  一、海德格尔的挑战:“马克思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致”

  “马克思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致”是晚期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一个基本判定,他说:“我对马克思的解释并非政治的。这个解释向着存在而思,向着存在送出自己的方式而思。从这个观点和角度来看,我可以说,马克思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致。”[1]在海德格尔的语境中,马克思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代称,因此这个判定其实是说“马克思主义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致”;那么,马克思的学说真的是一种虚无主义吗?倘若果真如此,则问题十分严重。因此明辨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学说的这一判定,对澄清历史唯物主义和虚无主义的界限十分重要。海德格尔的这个判定蕴含着两个逻辑层次:首先马克思的学说是一种虚无主义;其次马克思的学说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致,前者关涉性质问题,后者关涉程度问题,下面对此进行分析。

  1.马克思达到虚无主义的根据

  海德格尔判定马克思主义是一种虚无主义,主要基于他的存在论视域。海德格尔认为,整个西方形而上学史是一部“追问存在者”而“遗忘存在本身”的历史,它构成了西方形而上学史的一个“事件”乃至“天命”,而“虚无主义的本质领域和发生领域乃是形而上学本身……在其本质中,形而上学就是虚无主义”。[2]以存在论的视域看形而上学史,形而上学史只是存在历史中独特的一段,马克思和尼采同处于形而上学史即将终结的末端。就此,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和尼采作了一个基本定位:“纵观整个哲学史,柏拉图的思想以有所变化的形态始终起着决定性作用。形而上学就是柏拉图主义。尼采把他自己的哲学标示为颠倒了的柏拉图主义。随着这一已经由卡尔·马克思完成的对形而上学的颠倒,哲学达到了最极端的可能性。哲学进入其终结阶段了。”[3]这就是海德格尔的“存在视域”,即以“存在历史”来看“形而上学史”,那么形而上学史只是存在历史中的一段,这一段就是从柏拉图到尼采为止的西方形而上学传统。柏拉图开创了主客二分的西方文化传统,尼采把主体性形而上学推到了极致,马克思则完成了这个颠倒。海德格尔立足于他的“存在观”,看到尼采是形而上学的“反对者”、马克思是形而上学的“颠倒者”,马克思和尼采仍然都属于只思存在者而尚未思及存在的思想家。

  从“存在之思”的视域看,马克思和尼采一样,都先行把人设定为主体,差别只在于,马克思强调的是人的生产和实践,尼采强调的是人的强力意志,不论这种差别有多大,二者的共同点在于都是从一个“其上只有人的平面出发”(海德格尔语)。而从一个“其上只有人的平面出发”的思想仍然是某种只思存在者的哲学,存在的遗忘则依然如故。所以,海德格尔以“存在视域”俯瞰马克思和尼采的哲学,认为马克思仍然停留在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上,马克思主义充其量也就是一种人道主义,而任何人道主义归根结底仍然是一种形而上学,虚无主义正是在这种主体性形而上学中达到了极致。这正是海德格尔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充分论证和详细阐发的思想。

  在海德格尔看来,自近代以来,人逐步提升自身为无条件的主体,并将世界作为自己的对象加以宰制,“人成为主体”的同时就是“世界成为图像”的过程,这一过程实质上就是现代性的展开和趋于完成的过程,“对现代本质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两大进程——亦即世界成为图像和人成为主体——的相互交叉,同时也照亮了初看起来近乎荒谬的现代历史的基本进程”[4]。就此,海德格尔评价马克思说:“无家可归状态变成了世界命运。因此有必要从存在历史的意义去思此天命。马克思在基本而重要的意义上从黑格尔那里作为人的异化来认识到的东西,和它的根子一起又复归为新时代的人的无家可归状态了。”[5]无家可归是虚无主义的展开,这种虚无主义扎根于某种主体性形而上学。马克思主义归属于这种形而上学,所以,马克思主义不仅是一种虚无主义,而且还进一步推动了这种虚无主义的展开。

  概括起来,海德格尔判定马克思主义是一种虚无主义的逻辑如下:第一步,以存在历史俯视整个形而上学史,形而上学史是一部遗忘存在的历史;第二步,在形而上学史的这一段中,马克思和尼采处于在形而上学史的末端,在这个末端中,尼采是“形而上学的反动者”,马克思则是“形而上学的颠倒者”;第三步,以“存在的历史”来看,马克思主义是一种虚无主义的根据在于,它仍然是一种黑格尔意义上的“主体性形而上学”。[6]

  2.马克思为何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致?

  在这里,海德格尔依据一个错误的根据——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源自黑格尔的“主体性形而上学”——判定马克思主义是一种虚无主义。但是即便如此,说“马克思主义是虚无主义”和得出“马克思主义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致”仍然是两个不同层次的问题,前者是性质问题,后者是程度问题,那么,海氏又是如何从“马克思主义是一种虚无主义”这个前提进一步得出“马克思主义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致”这个结论呢?

  海德格尔认为,这是由马克思的“人”这个概念规定的。在海德格尔看来,马克思理解的人在本质上就是“不断进行生产的人”。正是这种“不断进行生产的人”实施着对当代现实的全部统治:“是什么通过规定了整个大地的现实而统治着当今呢?是进步强制(Prograssionszang)。这一进步强制引起了生产强制,后者又与一种对不断更新的需求的强制联系在一起”。海德格尔认为,马克思从根本上陷入了这种进步强制,其主要原因在于马克思对人的理解,而马克思理解的人又以其主体性形而上学为基础。海德格尔指证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那句话——“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说:“全部马克思主义都以这个论题为依据。”[7]

  在现时代的诸种现象中,马克思主义最强调扩大生产、提高生产力,由此,海德格尔认为马克思理解的人就是“生产—消费的人”:“按照马克思,人,每一个人(他自身就是他自己的根本),正是这种生产以及隶属于生产的消费的人。这就是我们现时代的人。”由于“不断进行生产—消费的人”是陷入进步强制的人,一旦陷入进步强制,“人的自身生产带来了自身毁灭的危险”[8],而人的自身毁灭是最大最严重的虚无主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主义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致。

  二、马克思的回应:感性—对象性活动与“思想居所的革命”

  从海德格尔评判马克思的两个前提看,海德格尔显然是误解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性质,这种误解首先表现在,在存在论上误解了由马克思所发动的近代形而上学革命——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借用海德格尔本人的话则可叫作“思想居所的革命”。在《存在与时间》出版之前的半个多世纪,马克思已悄然发动了一场哲学革命,这场哲学革命所打开的新视域和海德格尔本人的存在论视域处在同一水准上,它同样达到了对柏拉图主义的真正颠覆(不是海德格尔评价的“颠倒”)。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在逻辑进程上表现为对黑格尔哲学的五次批判和彻底颠覆;在标志上表现为对近代哲学意识内在性的突破;从文本上看,这一变革发生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首次明确表达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而后详尽阐发于《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费尔巴哈》章中。这次变革的成果凝结在马克思的“感性—对象性活动”这个概念中;它的最后成果则是打开了哲学存在论的新视域。用海德格尔本人的话来说就是,这次哲学变革不能靠“把历史上正确的东西累积起来完成”,而是靠要一种“更加彻底的眼光”来完成,这个更加彻底的眼光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思想居所的革命”。海德格尔用“此在”完成了“思想居所的革命”,马克思则用“感性—对象性活动”完成了对近代形而上学的颠覆;海德格尔以现象学为中介,完成了此在对意识内在性的超越,马克思则用“感性—对象性活动”实现了对整个近代哲学的超越。下面我们以马克思的哲学立场来回应海德格尔理论逻辑的两个前提。

  1.马克思哲学仍然是一种源自黑格尔劳动对象化的形而上学

  这是海德格尔断定马克思主义是虚无主义的第一个前提,它有三层含义:(1)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学说处在一种“形而上学的规定”中;(2)这种形而上学是一种“新时代的关于劳动的形而上学”;(3)它最终是一种源自“黑格尔劳动对象化的哲学”。

  首先看前两层含义。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本质“不在于一切只是素材这一主张中”,而在一种“形而上学的规定中”,这个定位类似海氏解读尼采,一上来就把人们对唯物主义的“流俗之见”排除在外。这是正确的。接着,他认为这种形而上学的特征是“一切存在者都显现为劳动的材料”,熟悉马克思哲学的人都知道,海氏这一判断极其准确且慧眼独具,一是因为他直接道出了马克思哲学的黑格尔来源;二是因为他指证了马克思对黑格尔劳动观的继承方面。但仔细推敲一下则可发现这里有明显的逻辑漏洞:海德格尔指出了马克思哲学有黑格尔这个“来源”和马克思对黑格尔劳动观的“继承”这两件事,难道就能说明马克思哲学和黑格尔哲学的性质是一样的吗显然不能!而且恰恰相反,通常一个事物若真正具有“发展”的性质,它对自己的来源则是一种既继承又批判的关系。马克思哲学对黑格尔哲学难道不正是这样吗?海德格尔在这里显然是偷换了概念——用马克思哲学的“来源”替换了马克思哲学的“性质”。这导致海氏作出第三个层面的错误判断:马克思哲学的本质仍然是黑格尔的“劳动对象化”的哲学。

  众所周知,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在“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一般哲学的批判”这一标题下,对黑格尔唯心主义“劳动对象化”的主体、过程和结果等三个方面进行了批判并实现了哲学革命。(1)批判黑格尔把人等同于自我意识。马克思以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为例指出:“主要之点就在于:意识的对象无非是自我意识;或者说,对象不过是对象的自我意识、作为对象的自我意识。(设定人=自我意识)。”黑格尔把人等同于自我意识,造成的结果是黑格尔把异化和对象化混同,“自我意识的异化没有被看作人的本质的现实异化的表现,即在知识和思维中反映出来的这种异化的表现。相反,现实的即真实出现的异化,……不过是现实的人的本质即自我意识的异化的现象。因此,掌握了这一点的科学就叫做现象学”。[9](2)批判黑格尔的“自我意识的外化设定物性”。黑格尔把人等同于自我意识,那么自我意识怎么克服和扬弃对象呢?马克思认为,这种抽掉了人的自然基础的自我意识,无非就是意识认识意识自身,所以自我意识对对象的克服和扬弃也就只能是自我意识通过否定返回到自己本身。“因为黑格尔设定人=自我意识,人的异化了的对象,人的异化了的本质现实性,不外是意识,只是异化了的思想,是异化的抽象的因而无内容的和非现实的表现,否定。因此,外化的扬弃也不外是对这种无内容的抽象进行抽象的、无内容的扬弃。”[10]黑格尔尽管用辩证法表达了他的对象化理论,但是其唯心主义的出发点使他完全无法摆脱近代哲学的意识内在性。马克思敏锐地洞察到这一点,指出黑格尔哲学所谓的“自我意识的外化设定物性”,在本质上仍然是自我意识“在自身内部的纯粹的不停息的旋转”。(3)批判自我意识带着它的“俘获物”又返回到自身的虚假性。对马克思来说,黑格尔的劳动对象化中的过程无非是“自我意识——自我意识的外化——自我意识又返回到自身”,那么这个过程所表达的结果究竟是什么?这个结果无非是“一个自己都不存在的主体却要从自己出发证明出一个世界的存在”,这难道不是荒谬的吗?所以马克思说:“不要那样想,也不要那样向我提问,因为一旦你那样想,那样提问,你把自然界的和人的存在抽象掉,这就没有任何意义了。”马克思在这里对黑格尔的批判,所针对的也正是近代哲学的基本困境——意识内在性,即海氏本人所说的,“把一个最初没有世界的或对自己最初是否有一个世界没有把握的主体设为前提,而这个主体到头来还必须担保自己有一个世界。”

  基于这些批判,马克思连根拔掉了黑格尔劳动对象化的形而上学:黑格尔劳动对象化的主体,马克思称之为“唯灵论的存在物”;黑格尔劳动对象化的过程——马克思称之为“自我意识的外化设定物性”;黑格尔劳动对象化的结果——马克思称之为“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

  2.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

  这是海德格尔理论逻辑的第二个前提,即认为马克思理解的人乃是“不断进行生产—消费的人”,而“不断进行生产—消费的人”会陷入进步强制从而带来自我毁灭,所以结论是“马克思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致”。先看第一点,即马克思理解的人是“生产—消费的人”吗?显然不是,因为马克思理解的人是追求自由和全面发展的人。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需要生产和消费,但是,生产和消费在马克思那里从来都只是人自我实现的手段而不是目的。马克思一生所致力批判的不就是对资本主义把人当成生产和消费的动物吗?再看第二点,马克思陷入进步强制了吗?显然没有。马克思是讲过人类要发展就必须要发展生产力,因为这是社会发展的前提条件;但是,发展生产力必须以盘剥自然界为前提吗?人在以主体的方式看待自然之前,先行已经处在和自然界的感性关联当中,这是马克思的感性—对象性活动所表达的基本含义。马克思指出,“当现实的、肉体的、站在坚实的呈圆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呼入一切自然力的人通过自己的外化把自己现实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设定为异己的对象时,设定并不是主体它是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主体性,因此这些本质力量的活动也必须是对象性的活动。对象性的存在物进行对象性的活动,如果它的本质规定中不包含对象性的东西,它就不进行对象性活动,如果它的本质规定中不包含对象性的东西,它就不进行对象性的活动。它所以只创造或设定对象,因为它是被对象设定的,因为它本来就是自然界。”“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是自然界的真正复活,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如果马克思理解的人仍然是近代哲学中的人,是那个主宰和盘剥自然界的人,那么就无法理解什么是“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和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既然马克思所理解的人既不是“生产—消费的人”,也没有陷入进步强制,那么海德格尔最后的结论“马克思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致”根本站不住脚。

  马克思既没有陷入虚无主义也没有达到虚无主义的极致。相反,按照马克思所说的人和人的生产,人和自然生成是一致的,“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斗争的真正解决。”综上所述,海德格尔判定马克思达到了虚无主义极致的两个前提都是错误的,由此得出的结论自然是荒谬的。

  三、历史唯物主义克服虚无主义的理论资源

  海德格尔误解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性质,但他却提出了真正的时代课题,这就是究竟如何克服虚无主义。虚无主义和现代性裹挟在一起,构成了当代人的基本命运。就当代中国的现代化而言,中国正处在一个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交织共存的特殊时空和语境中,当代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已经遭遇虚无主义。因此,挖掘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所蕴含的丰富而庞大的克服虚无主义的思想资源,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1.揭示虚无主义产生的根源在于人类感性活动的异化机制而不是“超感性世界的坍塌”

  马克思虽然没有像海德格尔一样专门讨论虚无主义问题,但马克思的一生都在关注人类异化问题,在探求异化的根源和扬弃异化的途径。在海德格尔看来,形而上学是西方哲学甚至整个欧洲文明的基础和核心。欧洲文明之所以在当代陷入虚无主义的危机,原因在于作为西方历史命运的形而上学本身出现了危机,西方形而上学的“超感性世界—感性世界”的二元结构出了问题。这一点海德格尔本人有精辟的论述:“虚无主义的本质领域和发生领域乃是在形而上学本身……形而上学是这样一个历史空间,在其中命定要发生的事情是:超感性世界、即观念、上帝、道德法则、理性权威、进步、最大多数人的幸福、文化、文明等等,必然丧失其构造力量并且成为虚无的。我们把超感性领域的这种本质性崩塌称为超感性领域的腐烂(Verwesung)。”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讲的由形而上学的终结所导致的虚无主义危机。面对这一危机,海德格尔是通过“存在之思”来探求其思想根源。

  面对这个问题,马克思认为,形而上学的终结所导致的虚无主义本质上属于一个人类的感性活动本身发生自我异化的问题。探究虚无主义的思想根源只是感性活动异化的一个方面。因为人要在世界中的存在,首先要和世界发生源初的感性对象性的关联,马克思把这种感性对象性的关联叫作“感性对象性活动”。这种“感性对象性活动”并不以任何反思或者孤立的认识主体为前提,这是马克思对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劳动对象化批判中所确立的历史唯物主义的起点。事实上,马克思所确立的“感性对象性活动”既是马克思哲学革命的起点甚至也是马克思哲学的第一原理,因为感性活动概念正是实践概念的原初形态。感性活动本身就是人存在的本体论证明。你不能再问感性活动背后还有什么?感性活动是不能再还原的。理解这一原理需要有胡塞尔开创的现象学新视域。借用现象学的话来说,它具有最高的明见性。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的感性活动论不仅包含一个现象学的维度而且还是对胡塞尔现象学原则的超越。

  以这样的哲学视域来看虚无主义和马克思哲学,我们就会看到,当代人之所以陷入虚无主义的危机,关键不在于海德格尔所说的超感性世界的坍塌这一思想事件而在于感性活动在人类历史中必然发生的异化。这一点马克思讲得很清楚:“受分工制约的不同个人的共同活动产生了一种社会力量,即扩大了的生产力。因为共同活动本身不是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所以这种社会力量在这些个人看来就不是他们自身的联合力量,而是某种异己的、在他们之外的强制力量。关于这种力量的起源和发展趋向,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因而他们不再能驾驭这种力量,相反地,这种力量现在却在经历着一系列独特的、不仅不依赖与人们的意志和行为而支配着人们的意志和行为的发展阶段。”这就是说,正是人自身感性活动的力量本身的积累造成了劳动的分化、劳动的异化和劳动的抽象化。劳动的抽象化才是人产生虚无主义的真正根源。正因为如此,马克思才反复强调:劳动是人的生命的自由自觉的活动;劳动是证明人自身存在的社会性活动;劳动是人的真正自我创造和自我实现的活动。正因为如此,晚年恩格斯甚至把马克思哲学的贡献定位为:在劳动发展史中找到了理解全部社会史的钥匙的新派别。显然,马克思在这里和海氏是完全不同的,马克思认为“形而上学的超感性世界崩塌”这样一个思想事件上只是人类感性活动自我异化的思想表达,所以对马克思来说,真正历史科学的任务就是要分析人本身的感性活动的力量是如何成为奴役人的力量的。

  2.探求克服虚无主义的途径在于对现代性的批判而不只是“技术追问”

  资本和现代意识形态的共谋构成现代性的两根支柱,克服虚无主义首先需要彻底透视和批判资本和现代意识形态之间的共谋关系。恩格斯在《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把马克思一生的贡献概括为两个方面——唯物史观的创立和剩余价值理论的发现,恩格斯所说的两个伟大发现其实正是马克思批判现代性的两个主要方面——资本和意识形态的批判,这正是现代性的要害所在。在这个意义上,贝斯特和科尔纳认为:“卡尔·马克思是第一位使现代与前现代形成概念并在现代性方面形成全面理论观点的主要的社会理论家。”按照马克思的思路,如果虚无主义产生的根源在于人类感性活动的自我否定机制本身,而且虚无主义主要是一个历史事件而不是单纯的思想事件,那么,对马克思来说,在揭露了虚无主义产生的根源以后,最重要的就是寻求克服虚无主义的现实途径。马克思指出的途径是:“个人力量(关系)由于分工而转化为物的力量这一现象,不能靠人们从头脑里抛开关于这一现象的一般观念的办法来消灭,而是只能靠个人重新驾驭这些物的力量,靠消灭分工的办法来消灭。没有共同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尽管感性活动的异化本身造成了现实中的拜物教和各种神秘主义,但既然虚无主义的来源仍然是人自身活动的力量,那么在认清这一来源后,要做的就是如何通过社会形式重新把人类本身活动的力量收归个人所有。既然奴役人的力量来自于人的共同活动的力量,那么,扬弃这种力量本身只能靠联合起来的个人即“自由人的联合体”。

  如果把海德格尔和马克思做个比较,那么可以看到,海德格尔在这个问题上诉诸的是“存在之思”和“技术追问”。在“存在之思”中海德格尔看到,现代性是被技术所霸占的,技术的本质是座架(Gestell),座架的力量本身来自形而上学,而形而上学则是西方历史“存在的天命”。所以,追问技术的本质应该追问存在本身。这样在思想中转了一圈之后,海德格尔勘察了形而上学的地形地貌,并前所未有地沉思了技术宰制人类命运的形而上学机制。但问题是,海德格尔虽然对技术的本质做了前所未有的追问和沉思,但最后结论却落在希望在“存在之思”中期待技术的自我解蔽。

  3.克服虚无主义的方法是实践变革而不是“存在之思”

  海德格尔认为,虚无主义是西方历史的基本运动,虚无主义是存在历史的天命;马克思则认为,虚无主义的根源在于人类感性活动本身,克服虚无主义的关键在于对现代性的批判,其最终办法只有一个,这就是实践变革,因此马克思的哲学名言是:“哲学家只在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造世界”,“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

  一说到改造世界和实践变革,海德格尔就有说不完的话,因为按照他存在之思的标准来看,马克思没有摆脱“理论和实践的狭隘联系” ——停留在理论和实践、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的二元对立当中。海德格尔说:“解释世界与改变世界之间是否存在着真正的对立?难道对世界每一个解释不都已经是对世界的改变了吗?对世界的每一个解释不都预设了:解释是一种真正的思之事业吗?另一方面,对世界的每一个改变不都把一种理论前见(Vorblick)预设为工具吗?”。熟悉马克思哲学的人都知道,在马克思那里,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根本不矛盾,二者不是对立关系,而是包含关系,改变世界包含着解释世界。在马克思这里,所存在的对立并不是解释世界和改造世界之间的相互对立,而是指各种“解释世界”的“不同理论之间”的相互对立,而“理论的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通过实践的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的力量,才是可能的”。

  海氏之所以误解马克思所说的实践变革,原因在于他从根本上错失了马克思“感性活动论”所打开的哲学视域。当然,海德格尔并不承认这一点,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反过来以马克思的思想方式来看海德格尔。在马克思看来,以往的哲学家们解释世界尽管有各种不同的方式,但是不论解释世界的方式有多少,改变世界却只有一条道路可走,这就是实践变革。在马克思那里,“异化的扬弃和异化走的是同一条路”,“异化借以实现的手段本身就是实践的”。主张实践变革统摄思想批判是马克思的一贯主张,早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就诉诸实践变革,因为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说得更明白:“理论对立的解决绝对不只是认识的任务,而是现实生活的任务。”在《费尔巴哈的提纲中》中,马克思明确指出:“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的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所以在马克思那里根本不存在海德格尔所谓的对立;相反在马克思看来,以沉思为业的哲学家不懂得只有实践变革才能真正改变世界,在这个意义上,要真正克服虚无主义,光有海氏的“存在之思”是不可能的。

  克服虚无主义首先要正确认识虚无主义。真正的认识必须直面本源,在这一点上,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和海德格尔的“存在之思”都属于坚决而彻底的理论,二者可谓“殊途同归”。面对虚无主义的展开,海德格尔曾这样评价和比较马克思主义和其他社会思潮的优越性,他说:“因为马克思在体会到异化的时候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去了,所以马克思主义关于历史的观点比其余的历史学优越。但因为胡塞尔没有,据我看来萨特也没有在存在中认识到历史事物的本质性,所以现象学没有,存在主义也没有达到这样的一度中,在此一度中才有可能有资格和马克思主义交谈。”这虽然是对马克思学说的褒扬,但这是误解历史唯物主义性质的一种肯定。由于海德格尔误判了马克思及其历史唯物主义,所以他不仅错失了和马克思的真正对话,而且在如何克服虚无主义的问题上,他始终无法看到历史唯物主义所蕴含的巨大思想资源。

  注释:

  [1]F·费迪耶等:《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

  [2]《海德格尔选集》(下),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817页。

  [3]《海德格尔选集》(下),第1244页。

  [4]《海德格尔选集》(下),第902页。

  [5]《海德格尔选集》(上),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383页。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学说的性质有一个重要评判:“唯物主义的本质不在于一切只是素材这一主张中,而是在于一种形而上学的规定中,按照此规定讲来一切存在者都显现为劳动的材料。劳动的新时代的形而上学的本质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已预先被思为无条件的制造之自己安排自己的过程。这就是通过作为主观性来体会的人来把现实的东西对象化的过程”(《海德格尔选集》上,第384页)。这段话透露出海氏评判马克思的全部秘密:马克思哲学源于并归属于黑格尔的主体性形而上学。

  [6]F·费迪耶等:《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

  [7]F·费迪耶等:《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21-322页。

  [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333页。

  [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310页。

  (作者单位:兰州大学哲学社会学院)

责任编辑:党史文献网